3月10日《上海书评》登载了黄力之《中国专制思想的生产动力》一文,黄文基本表达了刘绪贻《中国的儒学统治》一书的原意,认为中国历史上的儒学政治只是儒生与帝王的勾结,作为既得利益者阻碍科学和民主的产生与发展。但不能忽视的是,刘氏在原书序言中自道,此书写于1948年,当时的批评对象是国民政府,他痛恨国民政府的蒋介石提倡读经,称之为儒学政治的余孽。这种看法只可说是当时历史条件下的产物,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。但黄教授似意不止于此,还引发感慨质问现今知识分子未曾真正面对历史。笔者愿安承教,同时希望通过考察历史中的儒学,反问于黄教授。
黄氏讲专制思想横贯中国历史,显然他对于“专制”一词尚欠考察。徐复观在《两汉思想史》中讲过:专制一词虽在先秦已见于中国史籍,但其原意即不受他人牵制而独作决断,秦以后的两千年中几乎不用来指称政体。把秦以后两千年的中国政体称为专制,实始于晚近,大体是从梁启超开始,而梁启超也是从日本对西方专制政体的既有翻译转述比附而来。故同为专制一词,在中西语境中的差别可谓天壤悬隔。以今度古,以西度中显然是要不得的。可是近代在经历中西交冲几十年,特别是庚子以后,中国上下人心丕变,崇洋媚外之词,指不胜屈。中国人自甘野蛮,自甘专制的自责比比皆是。义和团之后,从极端的排外急遽转为极端的媚外。故类似梁启超这样对中国政体的称谓和批评多被中国人接受。而“五四”以来对于中国传统历史的否定更为激进。但在今日,对于本国历史的看待或许还需更为冷静和历史的态度。
如黄文所言,刘著以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开始,认为儒学以国家宗教的形式控制之后近两千年的政治走向。即便我们承认独尊儒术这种大一统的方式,使得儒学思想成为正统。但汉代尤其是汉初,思想本极复杂,黄老思想、阴阳家、儒家都曾成为统治思想资源的一部分。哪怕到汉宣帝时,仍讲汉代家法本是王霸道杂之。而且接受儒学,也就要承受儒学带来的对君王的规训与限制。故独尊儒术的建议被采纳的同时,也使天人感应之说成为汉代帝王统治思想的一部分,而且往往成为限制帝王的那部分。赵翼在《廿二史札记》中讲:“汉兴,董仲舒治《公羊春秋》,始推阴阳,为儒者宗。而灾异之说,尤言之切者,当时也莫若董生。董仲舒谓国家将有失道之败,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,以此见天心之仁,爱人君,欲止其乱也。谷永亦言,灾异者,天所以儆人君过失,犹严父之明诫,改则祸消,不改则咎罚。是皆援天道以证人事。”而且当时的人君亦多遇灾而感到畏惧。
周与商的不同,重要的一点就是周人拜天,代替了商人拜鬼。而天者为何?《尚书》讲:“天命无常,惟德是辅。”君王作为统治者,其背负的天命,反映在其身上的就是德行。所以儒学源头的周代如此,到了汉代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之说便能使皇帝有所畏惧,畏惧的反应则是反躬自问自己的德行和人事。
后来随着文教发展,天人感应与灾异之说已渐渐淡去。魏晋动乱,到唐代科举全面施行,知识更为普及,而儒生以学问为干禄之具。固然朝廷以此为诱饵,也诚如黄力之所描述的现象,似乎儒生成为既得利益者之一。正是这种干禄之心,民国时吕思勉已严厉批评:“唐科举以后,有以使士人干进无耻,然而贵贱的阶级平夷了。士人多苟且钻营,世风日下。”故更有五代之乱局,世道凌迟,人心乖离。
“国史自中唐以下,为一大变局,一王孤立于上,不能如古之贵族世家相分峙;众民散处于下,不能如今欧西诸邦小国寡民,以舆论众意为治法。而后天下乃举子士人之天下。法律之所不能统,天意之所不能畏,而士人自身之道德乃特重。宋儒亦时运所凑,非程朱私意所得而把持趋率也。”诚如钱穆所言,五代能一变为宋,正是在于宋学带来的道德约束。所以宋代虽政事败于上,但士风正于下。这种纠正能力,绝非用片面的既得利益解释体系所能涵括。
在天意不能畏的时代,士人承担世运,关键在于自身道德的坚持。秦汉以后建立的大一统国家,因为君王权力的集中,士人“正君”,对君主和将来君主的调教与劝谏显得尤为重要。其实不仅是儒家,在商鞅变法时便有事例,当时秦国太子犯法,两个师傅便代为受过。这在以后两千多年的历史中,对于太子的教育最为看重。而看重的背后,是儒家思想中以道抗势,对君王严格要求的宗旨。宋代程颐直谏皇帝折枝之过;明代廷杖重压之下,而言官前仆后继;清代西太后因护军拦阻太监而欲重刑,言官犯颜抵制等等。帝师和言官,完全以圣人之道为使命,这在政治运行中,难道仅仅是一种既得利益者的作为?儒家以圣君贤相为理想,在君师不能再合一的时代,士大夫以道自任,是一种担当。有担当的儒生身上带有的固性和刚性,很难使得他们仅仅成为统治者鹰犬走狗!古代讲天下,天下乃苍生所在。讲做官,乃是为民父母。孟子讲,岂有为民父母而率兽食人?
钱穆在抗战时期写《国史大纲》,其开篇给该书的读者提出了四点要求,其中第二点是“所以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,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(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,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)”;第三点是“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,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抱有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(即视本国已往历史为无一点有价值,亦无一处足以使彼满意),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已往历史最高之顶点”。这段话哪怕在今日也是需要我们引以为深省的。无视儒学在历史中的作用,这样的虚无主义是无法令人接受的。
文章来源:东方早报 作 者:裘陈江